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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良:绵软的剃刀2010-05-17 21:04:0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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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炼钢与绕指柔

        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,必有过人之节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,匹夫见辱,拔剑而起,挺身而斗,此不为勇也。天下有大勇者,猝然临之而不惊,无故加之而不怒,此其所挟持者甚大,而其志甚远也。——(苏轼《留侯论》)
        此何人哉?留侯张良也。秦汉风云的幕后总导演张良也。
        张良是刘邦的谋士,但我以为他只不过是躲在幕后,利用刘邦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:推翻暴秦,为韩报仇。和刘邦手下其他人不同,他与刘邦不像上下级关系,而像是合作关系。甚至,他比刘邦还高一级,他是孟子之后又一位自称“王者师”的人物。当刘邦做了皇帝后,张良就淡然隐退,“学辟谷,学道引,欲轻举”去了。
      张良的出身与项羽有相似之处,都是六国贵族。据《史记》记载,张良的祖父和父亲在韩国连做了五代国相。到了张良,这位世家子弟还未来得及在政坛上展露身手,韩就被秦的铁骑踏平了。年轻气盛又自负其才的张良一下子被葬送了大好前程。自此,他也就在心中埋下了仇秦的种子。他与项羽一样,在秦末,都是一个复仇者。
        韩破,良家僮三百人,弟死不葬,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,为韩报仇……良尝学礼淮阳,东见仓海君。得力士,为铁椎重百二十斤。秦皇帝东游,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,误中副车。
        张良后来以处变不惊的“柔弱”著称。苏轼称这种气质为“大勇”。但在一开始,张良并不是这样的。当韩初亡,目睹血腥,他也是一个咬牙切齿的人物。如《史记》载,“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”,是孤注,以百二十斤铁椎掷击秦始皇,是“一掷”,真正的“孤注一掷”。这与项羽在巨鹿之战中,“悉引兵渡河,皆沉船,破釜甑,烧庐舍”,不是如出一辙吗?
          确实,张良和项羽一样,都是血性之人。项羽的血性见之于外,张良的血性后来蕴之于内,两者并无本质的不同。只是由于项羽不读书,这种血性一直没能内敛,精光外露,而不能韬光养晦。而张良的血性经过一番修炼,由外露而内蓄,从而优游不迫。一般人见到张良这样弱不禁风的外貌,往往不免忽视,但偏偏是他,有着荆柯聂政式的血性。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见到一些外貌魁梧的大汉,内心却怯懦如鸡,而孟尝君田文、张良、郭解这一类“渺小丈夫”(《史记》说田文语),却往往内蓄着真气度,真英武。
      历史有它自身的逻辑。司马迁论述三代之变,说后一时代必是对前一时代的逻辑否定。那么,对于强亢的暴秦的否定,也必出于柔弱。项羽以至刚至强对秦之至刚至强,只能演变为血腥的火并。当项羽轻用其锋,百战百胜,在黄河以北与秦军主力浴血奋战时,张良却以他女人一般洁白纤弱的手,指点着刘邦,如流水一般,随物赋形,绕进关中。最后,灭秦主力的固然是项羽,而兵临咸阳,让子婴降帜道旁,奉玺请降的,却是刘邦。历史似乎非常强硬地向我们表达它的意志:哪怕仅仅是一个象征,也要让代表柔弱的刘邦来取代刚强的暴秦,而不是真正对秦进行毁灭性打击的项羽。同样,杀死秦皇的,不可能是荆柯的毒剑,也不可能是博浪沙力士的铁椎。要缚住苍龙,让关河重重深锁的“祖龙居”一旦瓦解,最后需要的,还是张良这把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绵软的剃刀。

圮上老人

     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圮上,有一老父,衣褐,至良所,直堕其履圮下,顾谓良曰:“孺子,下取履!”良愕然,欲殴之。为其老,强忍,下取履。父曰:“履我!”良业为取履,因长跪履之。父以足受,笑而去。良殊大惊,随目之。父去里所,复还,曰:“孺子可教矣……”出一编书,曰:“读此则为王者师矣……”旦日视其书,乃《太公兵法》也。
      苏轼认为这位圮上老人大约是秦世的隐君子,惋惜于张良有伊尹太公之谋,却出于荆柯聂政之计,才有余而识度不足,所以故意出来试探张良,折辱其少年刚锐之气,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。当张良面对猝然相遇于草野之人的折辱,以仆妾之役奉之而能不怪,当然他也就“秦皇之所不能惊,而项籍之所不能怒”了。
GE;z,] n8a^h3Z      学礼的儒者张良变成了道家的张良。儒家的阳刚内核被赋予了道家的阴柔外形。精光开始内敛。血性依然,但已是一团和气,而不是杀气。张良终于脱胎换骨了。他在暗处成长,磨炼他的天才。这过程也是时机一步步成熟的过程。在耐心等待时机时,他沉稳地、不急不躁地铸他之宝剑:抿唇不语,不疾不徐。他所铸的宝剑,就是他自身的才具性情,就是他的那种从容、优游。深夜里熔炉中的火焰在闪烁,在不被人注意无人觉察的寂静僻远的山野,这铸剑之光先照亮了一些野花的茎和瓣。这些脆弱娇柔的生物为之战栗不已,这些脆弱敏感的生物在天下之先感觉到了切透纤维的杀气——而此时的世界对此毫无觉察,即将被打碎的世界如暗夜中当道的瓷瓶,自以为深藏安然且自怜自爱——咸阳深宫中的秦皇及其股肱们,他们的梦中可曾出现过一个风度翩翩的柔弱书生的影子?
      一个人,二十岁左右若无血性,将注定没有出息。而到了三十多岁以后仍只有血性而无深思熟虑审时度势的头脑,同样会没有出息。
        张良已经在博浪沙证明了他的血性。现在该是显示他头脑的时候了。他不再是一个不计后果、只图逞一时之快的刺客,他现在是“王者师”。他习惯于在幕后,他曾经指使力士用铁椎掷击秦皇,现在他又借刘邦之力,来完成他的复仇大业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刘邦和那个不知名的力士一样,都是他的傀儡,是他棋盘上的棋子。

最后一个帝者师

      《史记·项羽本纪》以“鸿门宴”为界,明显地分出前后两个不同的部分。此前的灭秦,乃是一场以暴易暴式的革命。复仇者项羽如狂飙突起,如冤鬼索债,挟裹着民间的冲天怨气,几乎是无坚不摧,无敌不克。项羽本人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在太史公笔下展露得淋漓尽致。他指挥倜傥,游刃有余,指顾从容。扫灭暴秦,简直如同风扫残云。但在鸿门宴后,项羽则处处捉襟见肘,时时被动挨打,他东奔西突,指南打北,看似叱咤风云,处处得手,实则声嘶力竭,心力交瘁。并不是前期的项羽冰雪聪明,后期的项羽愚蠢笨拙,而是他的对手变了!对付名誉扫地恶贯满盈的暴秦,项羽的军事天才绰绰有余;而对付一个貌似弱小实则生机勃勃的刘邦集团,他的政治才干就不敷支出了。张良,这把绵软的剃刀,在剃度了暴秦之后,并没有完成他的历史使命:还有一个同样至刚至强的对手需要他来解决。是的,像项羽这样天下莫可与争锋的强梁,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羁縻得住他?还是刘邦的耐心和张良的软功夫。
        樊哙在鸿门宴上指责项羽是“亡秦之续”,这个狗屠出身的家伙果真是一刀见血。从作风上看,项羽确实是秦的逻辑延续:一样的暴亢,一样的强梁,一样的迷信军事而轻视政治,迷信人力而藐视时势,迷信权力而轻视民心。于是,一样的,也需要张良这把绵软的剃刀来收拾——张良的复仇之刃合乎逻辑地指向了项羽。
        刘邦后来谈到他能战胜项羽的原因,提到了三个人,第一个就是张良。他说:夫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,吾不如子房……吾能用之,此吾所以取天下也。
      刘邦取了天下,张良报了仇。两人各得其所,皆大欢喜。两人的合作至此也算有了良好的结局。可是得天下的刘邦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,他还要为如何坐稳天下操心,而复了仇的张良则是船到码头车到站,万事大吉。当萧何、陈平诸人继续为新王朝殚精竭虑时,张良则杜门不出一年有余。他好像只是刘邦和吕后的顾问。刘、吕请教一下,张良就漫不经心地指点一下。当然,以他一贯的胸有成竹,所指所点,应该都是点睛之笔。可以说,随着项羽自刎乌江,复仇者张良也结束了自己的历史使命。我们看看他自己是怎么说的:
        家世相韩,及韩灭,不爱万金之资,为韩报仇强秦,天下振动。今以三寸舌为帝者师,封万户,位列侯,此布衣之极,于良足矣。愿弃人间事,欲从赤松子游耳。
        天下事解决了,现在他要解决性命之事。超度了天下,现在要超度自己。我们应该注意他对自己身份的说明:帝者师。而不是帝之僚。这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帝者师,是最后一个敢以此身份自居的文人。
        纪元前189年,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帝者师升天。
        留在神州大地上的,是上不了天的鸡犬之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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