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个关于美国洛克非勒家族创业者的故事，故事的版本散见于国内不少读物。故事的梗概是，洛克非勒不务正业，生活放浪形骸（他拿百元钞票卷烟抽），又常常做发财梦。终于有一次，他和一个叫罗杰斯的人联盟，一举赚了3600万美元（那个时代，这真是了不得！）。这赚钱的过程似乎是典型的“资本主义”式的欺诈过程。

简单说，这欺诈过程是这样的：洛克非勒和罗杰斯要收购某公司，付给公司老板一张面额为3900万元的空头支票，要求对方暂时不得兑现。然后他们以该公司为基础，注册一家新的公司，并印制7500万美元的股票。再用新公司做抵押，向花旗银行借入3900万美元，兑现买公司的支票。最后，他们出卖公司股票，得到的钱归还银行欠账以后，还剩下3600万美元。于是“空手套白狼”的杰作发生了。讲这个故事的人当然是想要告诉我们，大资本是如何产生的。还有，这个洛克非勒后来又成了慈善家，显示出虚伪的面孔，这就使资本主义罪上加罪了。

说实话，读了这样的故事，我的直觉使我不能相信它。一个简单的问题是：这个故事如果很有典型意义，美国会是当今的美国么？我以为，思维定势在其中起作用。在一些人眼里，资本主义嘛，一定是罪恶的，于是，一切本源信息都经过过滤，经过渲染，最后出来的是符合心中教条的一种伪事实。

为搞清楚这个故事的真伪，我做了一番考证。这个故事的国内版本来自海尔布罗纳的《几位著名经济思想家的生平、时代和思想》，但经过转述以后，故事已经发生了变化。海尔布罗纳的故事又来自凡勃伦，而凡勃伦终生在批判资本主义，性情很古怪（这个人的个人品行也似乎远不如J.D.洛克非勒好）。我阅读有关资料后，得到的是与上面故事几乎相反的事实。

我们通常谈的洛克非勒家族的创业者叫做John Davison Rockefeller（1839-1937）。他并不是一个靠流氓手段起家的美国巨富，他的事迹似乎并不能让人感到他的时代是一个“让人感到羞愧的时代”（海尔布罗纳语），相反，我以为那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时代。

J.D.洛克非勒的父亲是一个很不成器的东西，他爱吹牛皮，还十分好色，以另一身份娶了第二个夫人。还曾因涉及强奸案不得不率家而逃。这个坏蛋有一个绰号：Big Bill.他没有发财，大概当时的美国社会没给这种人提供机会。但这个坏蛋娶了Eliza这样一个好夫人。她是虔诚的新教徒，韦伯所说的新教徒的美德她都具有。大儿子J.D.Rockefeller受她的影响很大，这孩子喜好安静，学校功课也很用功，生活上很节俭。1855年，他从高级寄宿学校毕业便开始工作，做了地方议会的职员。他不断从工资中储蓄，还做了一点农产品生意，到了1862年，他23岁，便积蓄了500美元。有这点资本，他便和几个都是做工的朋友合资建立了一家炼油的工厂。因为投资方向对头，他很快挣了钱，到1870年，他和自己的弟弟，还有另外两个伙伴，共同建立了俄亥俄标准石油公司，投资总额100万美元。后来的进一步发展，还是与洛克非勒的才智与勤勉有关。他从石油产业的下游进入，一步一步向上游拓展，成就了他的石油王国。

J.D.Rockefeller1897年退休。在这前后，他大量捐款，建立了很多慈善机构和公益机构，著名的有洛克非勒医学研究院、洛克非勒基金会、芝加哥大学等。他还给教会机构捐赠了大量金钱。在美国的大家族中，洛克非勒家族比较低调，声望是比较好的。

按海尔布罗纳的叙述，前述故事中讲到的那个与罗杰斯合作“欺诈”的洛克非勒并不是J.D.Rockefeller，而是他的弟弟John.William.Rockefeller，但国内的版本却成了一个笼统的创业者洛克非勒。从历史资料看，他们似乎也不是从穷光蛋一跃成了大富翁。罗杰斯（1840-1909）是很勤勉的。他先是做报童，后来涉足过邮政行业、运输业和仓储业，但不怎么成功。在认识洛克非勒家族成员之前，他先给一个叫做Pratt的石油商打工。据说，他工作非常努力，像一头骡子一般不知疲倦，由工头一步一步熬到经理的位置。后来，罗杰斯也做了不少慈善事业。总之，把罗杰斯说成是一个通过欺诈而一夜暴富的人，与事实有很大的出入。

说罗杰斯和洛克非勒拿百元美钞卷烟抽，这是误读了海尔布罗纳。海尔布罗纳的书里只说有这种现象，并没有说是他们干的。美国历史上曾经有私人银行发行钞票的制度，市场上先后有过七千多种纸币，纸币贬值的历史时期也有过多次。如果有什么人拿贬值的纸币抽烟，就像中国人曾经拿国民党政府的货币当作糊墙纸一样，也算不上奇怪的事情。美国政府发行纸币在1862年，那时的罗杰斯和洛克非勒银行账上也才几百美元。

我写到这里，不免感到沉重。我不赞成中国的知识分子像凡勃伦那样写作。知识分子的写作和思考，如果面对的是一个小的知识圈子，那他可能无涉政治。他一旦为大众写作，就免不了与政治有关，因为这种写作会影响大众的判断。如果知识分子为大众写作不愿意为历史负责，为事实负责，那他的写作行为本身就变成了政治行为，那他就不再是一个独立的知识分子。我赞成知识分子为大众说话，但不赞成知识分子取悦大众的任何倾向，因为大众往往会陷入一种“集体无意识”或“集体错意识”之中。

说实话，我对以往接触过的少数“老板”并没有多少好感，主要是感到他们说话随便，无诚信可言。但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让我不能否定当代中国的民营企业家群体。在民营企业家群体的领导下，中国在国有企业旁边积累了巨大的财富，这不可能主要是依靠欺诈而获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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