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晓华:文学批评逐渐丧失当代性
2012-11-19 15:12:40 来源:社会科学报 查看评论 进入光明网BBS 手机看新闻 作者:王晓华 深圳大学
当代文学批评始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转型,其言说策略、言说方式、言说内容都与此直接相关。这次转型可以归结为两个关键词:其一,改革;其二,开放。前者剑指僵化的政治-经济-文化体制,后者则表达了一种走向世界的生存姿态。对于这两者,人们最初的设想虽然还比较抽象,但总的方向却非常明确:从禁锢到自由,从依附到独立,从一元到多元。落实到文学批评维度,当时最重要的改革意向便是:重建主体性,进行相对独立的话语生产。正是在这种改革的努力中,中国文学批评获得了当代性。然而,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,中国社会的转型进程开始变得迟疑和谨慎。在这种背景下,文学批评家的立场逐渐趋于暧昧和保守。经过20年左右的徘徊,种种问题的积聚使中国当代文学批评正在逐渐丧失当代性,面临严重的合法性危机。
文学批评涉及两个相关的话语场域——文学生产和学术实践,因而与文学体制和学术体制相关。在1949-1976年间,中国的文学生产和学术生产都曾受到意识形态的严厉掌控,几乎完全丧失了独立品格。为了克服这个欠缺,刘再复于改革开放之初曾呼吁重建人和文学研究的主体性:“给人以主体性地位,就是使人在整个文学过程中摆脱工具的地位,现实符号的地位,被训诫者的地位,而恢复其主人翁地位,使文学研究成为一个以人的思维为中心的研究系统。”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,而是80年代大多数文学批评家的立场。完成转型,实现承诺,是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的原初目标。在这个目标指引下,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学批评家曾激情洋溢地工作,创造了令人难忘的黄金年代。经过一段探索之后,这条地平线逐渐变得清晰——建立与现代性相称的体制和话语生产方式。
然而,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后,整个体制转型的动作都出现了长时间的停顿,中国文学批评的总体话语实践渐趋暧昧,兑现承诺的努力曾经大范围地中止。恰恰在这个时期,中国社会开始迅速走向市场经济,文学批评又不得不面对新的地平线。由于这双重的变化,批评家被抛入矛与盾之间:滞后的体制转型要求他们恪守正统的文学观,市场经济的自由品格又呼唤他们保持开放的动姿。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,这无疑是个两难情境。不过,这并不意味着当时的中国批评家真的成了荒诞派戏剧的人物。事实上许多人在困惑中作出了自己的选择。这非常充分地反映在当时著名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中。1993年,《上海文学》第三期发表《旷野上的废墟——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废墟》。在这个对话中,参与者回避意识形态和体制问题,将批评之剑对准了当时正在兴起的市场经济,认为商品大潮的兴起冲击着文学仅存的尊严:
我也不想对大家谈到的那些文学现象表示痛心疾首。一个走在商品经济道路上的社会渴求着消费,它需要、也必然会产生消费性的商品文学,文学总要为人民服务嘛。但中国的问题并不那么简单,和西方成熟的商品文学相比,我们这不成熟的商品文学却正在冒充社会的精神向导,并沾沾自喜,做作地炫耀其旺盛的“精神”创造力,恰像一个肺病患者在健美舞台上炫耀他的肌肉。其实只是强烈的灯光和橄榄油膜才给人以某种感官的刺激,实际上人也只要这个。西方人爽快,承认商品文学只有一个目的——钱,相比之下,中国成长中的商品文学着实让人腻味。真不明白鲁迅说的瞒和骗何以能如此历久而弥新。
与此相关的对话最集中地表征了当时批评家的两种心态:其一,回避意识形态和体制问题;其二,把商品化理解为一种原罪。撇开前者不谈,后者不过是中国传统文化“抑商”传统的延续,既折射出对市场经济根深蒂固的误解,又暗示着知识分子走向保守的心灵轨迹。从历史上看,西方文学的迅速崛起恰恰依赖于市场经济的成长:正是因为有了以市场为导向的印刷-出版-发行的产业体系,文学生产才脱离了对意识形态的依附状态,走向独立和自治;在此之前,西方的作家、艺术家、学者或依附于宫廷,或依附于教会,或依附于权贵,难以自由地进行文化创造,当然也无法大量生产具有实验性的文本;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,作家不仅开始拥有“自己的一间屋”,而且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星空,能够进行相对自由的实验(如创立流派);于是,文学创作才呈井喷之势——与文学家数量稀少的中世纪相比,西方17世纪以后的文学家和文学名著的数量都呈爆炸状态。市场经济之所以具有如此魔力,是因为它支撑着重视个体的价值观:“资本主义带来了经济特殊化的大幅度增长;它与很不刻板、不很均一的社会结构和不很专制、更为民主的政治体制一道,极大地增加了个人选择的自由。”事实上,随着1976年的改革开放,中国文学界至少部分地重复了上述轨迹,涌现出多样化的流派和风格不同的作家。面对着这种可喜的局面,上述对话者却认为“人文精神”失落了,这本身就是一种保守主义的言说方式:
前面大家分析了当前文学界乃至文化界的种种情况,似乎由此可以作出这样一个结论:这是一个审美想象力全面丧失的时代。可我一直在考虑,这种结论恐怕是要遭到反驳的。反驳不会是来自王朔那样的流行作家,因为他们的审美经验早已同日常经验合二为一了;也不会是来自“寻根”派或“新写实”派作家,因为他们或认同某种既定的生存条件,或只是抄袭现实;更不会是来自大众文学,因为它的想象力早已指向了各种感觉的享受和欲望的满足:金钱、权威、暴力……惟一可能提出反驳的是先锋小说,因为先锋小说创作中,尚蕴涵着某种可喜的想象力。(同上)
即使是获得有限肯定的先锋小说,也因为后者未解决“文学承担什么任务的问题”而遭到批判。事实上,要求文学承担“任务”本身就是个保守主义的言说方式。言说它的人即使怀有恢复“审美想象力”的雄心,也可能很快走到依附意识形态和体制的老路——在社会转型未完成的背景中,后两者才是“任务”的合法下达者。由于将所谓“人文精神的失落”归结为市场经济的原罪,上述批评家事实上已经走上了反对“经济自由”的老路,而后者往往牵连出恐惧“政治自由”的立场。也就是说,它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这样的结局:以反思之名反对中国当代文学批评赖以建立其当代性的经济基础。这无疑是一种意味深长的征兆,预示着部分中国文学批评家正在重蹈保守主义的旧辙,而这无疑蕴含着本质性的危机 。
评论